淺論《平凡的世界》中的情感世界

當路遙踩着陝北高原的山丹丹，一身黃土，一路悲歌地步入文壇時，誰也不會忘記，他是以誠摯而純情地表現人的苦難情懷而獲得整個文壇的青睞。繼《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困難的日子裏》、《黃葉飄落的時候》、《你怎麼也想不到》、《人生》之後，又一部力作《平凡的世界》讓整個文壇又一次譁然。這部作品中同樣沒有花花哨哨的東西，沒有虛誇賣弄的東西，可以説正是這種普通、平常的真實感動了讀者。它不斷掀動人們的感情波瀾，使人們辛酸得流淚，又用温馨的氣息包裹着人們，撫感着人們的靈魂，使眾多的讀者獲得了很多很多人生的温暖和希望。它用其強烈的真實感和深沉的思想藝術力量，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形象。

路遙一直都鍾情與執着於現實主義創作，長片鉅著《平凡的世界》正是現實主義的一次偉大勝利。在這部鉅著裏，作家成功的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其聚焦於人生的觀照、寫人物的命運。愛情作為人生內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此作品中也讓作家寫得淋漓盡致，透過其中人物的愛情關係、愛情態度和愛情心理描寫，可以清晰地將《平凡的世界》中的愛情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道德下的男女戀愛，一種是現代文明激發出的男女愛情。不管是哪一種愛情，作家都異常精彩的凸現了其獨特性;不管是哪一種愛情，都凝聚了作家的現實主義意識;不管是哪一種愛情，都體現了愛情的美麗動人，讀寫出了真情、深情和濃情。

愛情，這一美麗的詞兒，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之迷醉，有多少詩詞歌賦吟賞，卻又怎麼能詠盡人間的瑰麗愛情。愛情原本就如一位古書裏走出來的少女，是詩意的，是浪漫的，是一株空谷幽蘭，又是一枝眩目的火玫瑰。有位作家説：“沒有愛情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活着。”它真實地點出了愛情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儘管歌不完，也詠不盡，可是一代代詩人、詞人還是通過自己獨特的方式抒發他們對愛情的嚮往與追求、歡樂與憂愁。詩三百的第一篇就是對愛情的追求;唐韓 有“言情不盡恨無才”的感歎;張先有“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幽恨;歐陽修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的無奈;李清照有“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分離苦愁;柳永更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契而不捨的執着;白居易歌頌李楊愛情的《長恨歌》更是千古絕唱。愛情沒有時空劃分，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有愛情發生，人們對愛情的追求是永恆的。

在《平凡的世界》裏，作家對生活在陝北的農村和城市裏的男女愛情進行了細緻動人的描寫，同時也給愛情無形中分了類，這也是與路遙本人的成長道路、思想觀點密不可分的。在愛情這個浪漫的、充滿幻想的隱祕角落裏，路遙依據人們實際的社會經濟地位和微妙處境，非常樸素的揭示了造成他們行為、心理和情緒的那些非常現實的原因，使之成為貫穿整部作品的重要的線索連結，並且有機地成為作品全景式反映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一

《平凡的世界》中有一個作家充滿着憐憫和愛惜的主人公，他便是孫少安。他是古老的黃土地養育出來的歷史之子，又是生活的大變動催生出的時代之子。他是一個很早就在歲月的熬煎中成熟的勤勞而倔強的農村少年，十三歲輟學回家務農，與父親一起挑起了家庭的負擔。孫少安知識不多，但不保守，有創新精神，身高體壯，是家庭的一棵大樹。農活上他是一個好把式，為了家人的幸福，他默默地承受生活的重負，在政治上，他是隊長，為使鄉民們能過上好日子，他承受過各種政治運動的衝擊。他有才幹，成了雙水村唯一使能人田福堂發 的人物，但是他始終處於貧困、飢餓的困境中。生活教會他無需浮華，不要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有勞動才是他切實應該做的事情。生活的艱辛沒有使他退卻，反而造就了他剛強的性格。可是在愛情問題上，由於出身的不同、生活環境的不同，使他有一種自卑心理，另外，又由於作家路遙的現實主義影響，他沒有選擇田潤葉，而是選擇了與他一樣是農民的賀秀蓮。

孫少安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農民，秉承了太多的傳統道德。當可愛、善良的田潤葉對他發出愛情信號時，他退縮了。這不是説他的內心沒有激情，不是他不向往浪漫的愛情。在得知潤葉的心意後，他也想到了“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塊生活一輩子，那他對自己的一生會多麼滿足啊!”但是雖然他們的愛情最終沒有結果，可是那一份從鄉土氣息裏傳來的信天游歌聲，仍然為他們的愛情蒙上了一層朦朧、浪漫的詩意。在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愛情裏，信天游歌聲一共出現了三處。第一處是在第十四章，潤葉將少安叫到城裏説出自己的煩惱時，飄飄蕩蕩、忽隱忽現的歌聲飄入兩人的耳中、心裏---

正月裏凍冰呀立春消，

二月裏魚兒水上漂，

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此時的他們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無限地美妙。他們無語。其實，歌聲裏早已傳出了姑娘的心意，又何需言語?信天游第二處出現在死二十章，當時的潤葉在得不到少安的迴音的情況下，又回到雙水村找他，當時天很熱，少安又驚又喜又慌又怕，他萬沒有想到親愛的潤葉又來找他了，立刻陷入緊張之中。此時那悠揚的信天游又一次取代了他們的言語----

説下個日子呀你不來，

上跑爛我的十眼鞋。

牆頭上起馬呀還嫌低，

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山丹丹話兒背窪窪開，

有什麼心事你慢慢價來……

他們的臉如同火一樣燙熱，可是緊張的兩人還是讓田福堂從中拆開了，他們還沒來得及説什麼就已分開。當她的耳邊再次響起與第一處相同的信天游歌聲時，他與孫少安的'愛情已經徹底破滅了。

在少安與潤葉的愛情裏，少安拒絕了潤葉，這上一一種緊貼現實的描寫，孫少安愛田潤葉，對潤葉給予自己的那一份真摯的情感始終難以忘懷，他也感到自己對愛情的躲避態度是愚蠢而不近人情的，而且為相愛卻不能結合的不幸而感到悲愴、憤懣。但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青梅竹馬的歷史並不能消除他與田潤葉之間的現實距離，田潤葉是高中畢業，是城裏吃“公糧”的國家教師，又是本村党支書的女兒和職務呈不斷上升趨勢的縣委書記的侄女;而他只是一個具有高小文化程度的青年農民，他得拼盡全力與厄運搏鬥，才能使自己和家人勉強維持在一種最低的生存條件上。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的巨大懸殊，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明顯地橫在他們面前。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孫少安只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學：“一切都毫無辦法。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説，只好聽命於生活的裁決。這不是宿命，而是無法超越客觀條件。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存在或者實現。”這種非常求實的生活哲學，使他把生活看得很透。所以，他沒有沉溺於不現實不切實際的理想中而任意放縱自己的感情。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他只能忍受着內心的痛苦，非常冷靜的平息了感情的騷擾，拒絕了田潤葉的呼喚，並迅速抓住了現實提供的機會與另一個農村女子結了婚，積極地在生活中把握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平實的美滿，告別了亦真亦幻的愛情。

相對於孫少安的退卻，田潤葉則表現出了一種強烈的感性的母性之愛，作為女性，她更是用一種温柔體貼的方式，細心的培育着愛情的花朵，表現出家庭倫理生活中猶如母親對兒女、姐姐對弟弟般的骨肉情長。潤葉雖然是城裏的國家教師，卻依然深愛着在農村勞動的孫少安，小時候青梅竹馬的生活，成為田潤葉長大後夢牽魂繞的最美好的情感記憶。為了愛，她甘心從繁華的城市回到偏僻的山溝，去嫁一個黃土地上刨食的窮苦漢子。田潤葉的自我奉獻，與其説是男女情愛，倒不如説滲透在深層的乃是另一種在兩小無猜的生活中所形成的兄妹間的情感沉澱。另一位女性賀秀蓮認準了孫少安後，對丈夫的關懷與疼愛在小説中有許多動人的描寫，最後她因勞累過度患了絕症。她們兩人都有一副菩薩般的仁慈心腸，具有犧牲自我的精神，是帶有傳統意味的女性。在他們的愛情中，往往滲透着同情與憐憫，而憐與愛的結合，就進入了母愛的層次，它體現出這類女性通過對落難者的庇護，自身能充分體會到兒女般的柔情和強烈的責任感，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和實現人生自我價值的滿足。田潤葉後來雖然與李向前結了婚，但是她以不近人情的他度冷酷的拒絕了丈夫;兩個人都共同的吞食着愛情的苦果。後來李遇車禍，失去雙腿，“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她的身上覆蘇，”而且，“突然間對李向前產生了一種憐愛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妻子，在這樣的時候，她要負起一個妻子的責任來!”從她到醫院看過李後，不僅精心照顧着丈夫的生活起居，而且還用自己的一顆心，温暖丈夫，喚起他對社火的信念與希望。正如小説中所寫的，田潤葉明確地意識到：“她現在對自己的丈夫有一種深厚的憐愛的感情。不僅有妻子對丈夫的感情，而且還有一種母親對孩子的感情。”另外，賀秀蓮是孫少安生活中的賢內助，同時在對事業的建樹中還還是他最可靠的精神支柱。當孫少安處在窯場倒閉、債主逼門的困境時，只有自己的妻子用她温暖、博大的胸懷，慰藉着他心靈的痛苦，使他對生活沒有產生絕望。

像這樣的女性，《平凡的世界》中還有，如，郝紅梅、惠英嫂等，她們都是傳統女性，在她們的愛情世界裏，他們具有博大的胸懷、仁慈的品格和聖潔的光輝，她們的身上永遠有傳統母性的愛與美。在她們與孫少安之類的傳統男性的愛情中，男女雙方都將自己一顆火熱的心獻給對方，情慾的騷動會受到理性的抑制。他們在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中，在每天的勞動工作中演繹自己的愛情，把自己的命運與對方緊緊聯繫在一起，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的一切，即使受盡艱難困苦，心裏也感到甜蜜和幸福，他們正是通過這種無私的奉獻，才能體驗到自身生命的存在與價值。他們在付出真摯的心、深深的情之後，也渴望得到深情、真情。可以説，這種愛情，在路遙的小説世界裏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的愛情，質樸而淳厚，這種愛情也反映了這一人類對待生活的一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