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地鐵下的牽手

已經有十幾年沒有牽過他的手了，如今突然牽起他的手有些不自然，感覺也是完全不同的。

記得小時侯，他也是很少牽着我的，除非在那些比較陡峭的山路上行走或是在黑夜裏的時候才會牽着我的手。那時候，他的手對我來説就是呵護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他是個農民，沒上過學，沒有文化，右腿殘疾，忠厚朴實。他就是我的父親。自從記事起，父親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我最脆弱的依靠。他不懂得表達對我關懷，他不懂得如何去關注我的內心深處，他更不懂得在我心裏自卑的想法。

多年來，我們相依為命，我從一個山村裏被人稱為“野孩子”的小娃娃長成了20多歲的大男孩，並完成了大學學業。而他從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老頭子。這麼多年來，他用在外打工的錢供我讀書，讓我成為村子裏第一個走出來的大學生。這麼多年來，他四處漂泊，我們沒有在一起過一個安穩的年。

這麼多年來，我變了，變得跟他冷淡了，變得害怕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了。我變得自尊了，變得虛偽了，變得有些沒有良心了。我害怕別人知道我有一個在外下苦力供我讀書的爸爸，所以我從不在外人面前提起家裏。我害怕別人瞧不起我，所以和他在一起時我總是喜歡保持距離，我總是不願意和他一起走路，吃飯，上街。我害怕別人可憐我，所以我總是説自己很幸福。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煎熬的。

父親從來都沒有送我上過學，他怕同學瞧不起我怕同學欺負我。他也從來都不和我一起上街，他怕趕不上我。父親的腿不方便，走路一瘸一拐的，小時候上街就經常引來異樣的目光，所以從小我就不大願意和他一起走。我總是和他拉開一段距離，這樣我才覺得安全，才會覺得那種異樣的目光和我無關。我總記得小學時，老師佈置作文題目叫“我的爸爸”，我把他寫成了一位偉岸的爸爸，夢想中的爸爸，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文稿在班上朗讀，同學們都很羨慕“我的爸爸”，可是從那次後我的.心裏就開始覺得失落。

在我的心裏父親的形象從來沒有高大過，如果説有的話，那就是小時候走夜路的時候他揹着我一高一低地蹣跚挪動的時候。小時候，我總是很羨慕別的孩子的父親，我覺得別人的父親都比我父親強，因為我家寒顫。我總記得那時候，農村賦税很重，每次鄉里來催税的，父親就把門鎖上把我拉到家後面的坡上的情景。還有那年，過年了家裏沒錢，鄰居的叔叔扔給我父親十塊錢説過年了好歹給孩子買件新衣服，那時候10塊錢還真能買件衣服。我總記得那件10塊錢買來的的良褲子。

那年冬天我們家的老房子塌了，我和父親住在用塑料紙臨時搭起的棚子裏，我始終記得那個冬天，晚上塑料紙被風颳得嘩啦嘩啦的響聲，被窩裏沒有一點暖和勁兒，我躲進父親的懷裏，凍得瑟瑟發抖。後來，借錢蓋了新房子，是農村的土房子，沒有住多久我就考到了城裏的重點高中，為了支持我上學他就外出打工為我掙學費了。房子一直丟在那裏，徒有四壁。後來我來到大城裏上大學，他也在這裏打工，就這麼我們一路走來。他老了，我長大了。

這次再次牽起他的手，不是他牽我而是我牽他。那天一個親戚的孩子結婚，我們一起去賀喜的，吃完喜酒後天都快黑了。因為父親説他工地上還有事情，必須回去所以我們就往回趕。父親一向是個省吃儉用的人，出門從來捨不得打的，他説以前我們在農村的時候一走就是十幾裏地，現在兩三里路就要打個車划不來。親戚家在東郊，而我們住南郊，我估摸着老爺子肯定不同意打出租的。只好説我們坐地鐵，然後轉乘公交。父親同意了。

其實，父親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坐過地鐵，別看他成年在大城裏跑。他都是在工地上待着，很少出來溜達。一則他腿腳不好走不動，二則他不太識字怕找不到地兒。我之前帶他坐過一次地鐵，他總是嘮叨坐地鐵太麻煩，買票都是用的電腦他又不會買。都是我買好票然後給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刷卡，怎麼把卡投進回收箱。進站出站時總是顯得有些緊張，手忙腳亂的。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怎麼做都覺得彆扭。

今天我依舊買好了票，遞給他，細心給他講怎麼刷卡怎麼投進回收箱，然後他欣然地向進口欄走過去刷卡進去了。我也跟着進去。由於是週末，地鐵站裏十分擁擠，一不留神就把我們擠開了。找個半天才找到他，他正焦急地站在一個角落裏東張西望，看到我後趕緊朝我走過來。我説：“你怎麼不跟緊我，人這麼多待會走丟了可不好找。”父親愣愣地低下頭，像個孩子做錯事一樣，我又覺得自己的話説的重了。我拉起他的手，進了列車。我們就這樣一直拉着，他的手還像以前那樣温暖。可是不同的是，那時候是他拉着害怕黑的我。而此時，我卻拉着害怕走失的他。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拉着我顯得很高興，很踏實，很幸福。也許我小時候拉着他的手的時候也是這種神情吧。

下了車，我拉他上了擁擠的電梯，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覺怪怪的。他也不是經常坐電梯，腳總是踩到黃線上，總是還沒等電梯到頭就匆忙地跨過去，由於腿腳不利索差點一個趔趄，還好我拉着他。我覺得又好氣有好笑。接着就是出站口，站口很多出口ABCDEFG，想要找到準確的出口換乘公交也不簡單，最主要是人太多擠不過去。父親趕緊拉住我的手，我感覺到他手心有汗濕濕的，手掌粗糙的老繭有些剌人。我心裏一陣難過，父親這麼多年的確是吃了不少苦，身體不好在工地上遭到別人的冷眼，為了證明自己和別人一樣，總是在幹活時很賣力。他是個老實人，沒有什麼手藝，除了在工地上賣力也別無特長。我緊緊拉着他的手，把臉轉到了一邊，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轉了幾個出口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出口，出來後剛好是公交站。父親高興地説：“還是有文化好，要是想我一樣沒文化的話估計一晚上也出不來。”我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難過，總之，父親顯得很神氣。他現在總是以我為自驕傲。我拉着他的手，上了公交車，把他拉到座位上坐下才鬆開手，父親好像還戀戀不捨的樣子。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總是在黑夜裏拉着他的手總怕一鬆開就被鬼怪給拉走了。也許父親現在和我當時的心情一樣。

父親老了，頭髮白了許多。他一身農民工的打扮，又讓我覺得很想保持點距離。這也許是讀書人那點虛偽的自為高貴。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去嫌棄他呢，如果沒有他在工地上賣力，我就不能長大成人，如果不是他在外打工，我就不能完成大學學業，成為村裏第一個走出來的大學生。想想，我悄悄拉起他的手，他可能是累了，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我把他的頭搬過來靠在我身上，周圍的人看着我，我看着車窗外的夜景。虹燈照亮着整個城市的輪廓，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小村莊，我們在地裏鋤草，在田間割麥，在山路上唱歌，在家門前的石頭上我依偎到他懷裏。

這兩天我見到了我們村裏走出來的企業家，他拍着我的肩膀説：“在我們村裏他最佩服的人是我父親”他説我父親在他那裏幹活時，身體不舒服但是每天仍然堅持做工，他説我父親當時説:“只要還能動，就一定要給孩子把學費掙夠。這是我的責任。”他説：“你父親大字不識一個的殘疾人，一個人把我拉扯大，而且供你上了大學，村裏那麼多有錢的人都做不到，他做到了，就憑這一點他就是我心裏最佩服的人。”我聽着聽着眼淚就從眼眶裏滾出來。我第一次為我這樣的一位父親感到驕傲。

過幾天就是父親61歲生日了，我想給父親好好過一次生日。他辛苦了大半輩子了，從來都沒有真正地過過一次生日。我想陪他好好過個生日，以後的日子裏我想用我的手掌為他遮風擋雨。孩子長大了，感謝父親，願天下所有平凡而偉大的父親都能夠健康長壽。

這世界什麼東西都可以選擇，但是家庭和父母是不可以選擇的。無論他們是偉大還是平凡都是命中註定的。感謝老天把我放在了一個貧苦的家庭，感謝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對我無私奉獻的父親。老天待我不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會努力去開創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