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角的便籤美文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時分，殘陽如血。江南的夏季燥熱難耐，茹藍坐在天井的樹蔭下乘涼，手裏捧着剛剛沏好的茶，西湖龍井，淡淡的清香飄散開來，温熱潮濕的水蒸氣，氤氲了她蒼白清秀的臉。那個時候的她，並不知道，這會是她最後一次，如此安靜地飲茶。

蕭然是幫她買茶葉去了，沿着運河一直走到老市區，那段路狹窄而悠長，打不到車，所以只能走路去。穿過幾條的小弄堂和一個居民區，便到了。他給茹藍留了一張便籤，暖黃色的細紋底子，純藍鋼筆字跡，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永和茶館。

他知道茹藍看得懂。每一次他這麼留言的時候，就是説他幫她買茶葉去了。永和茶館位於這個江南小鎮上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裏，尚且還是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一下雨便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兩邊是坍圮的石灰牆，露出裏面青色的磚。牆很高，上面具都蓋着黑色的瓦片。熟悉這個茶館的人，都只吃這裏賣的茶葉，就像茹藍。原先她的家就在這裏附近的，爺爺和茶館的老闆打年輕就是好友，也是喜茶的主，茹藍自小耳濡目染，喝茶的嘴也越來越挑。小鎮子上買不到頂級的茶葉，永和茶館便成了茶客們最愛的地方。説起茹藍小時候，在這個茶館裏待的時間比自家還多。後來，她爺爺去世之後，父母便在新區買了幢別墅，豪華的花園小區，與老市區相隔很遠，這買茶葉的“功課”，自然就交到了青梅竹馬的蕭然頭上。

蕭然和茹藍，從小便是般配的一對，這是雙方父母都知道的。那時，他們18歲，大好的歲月，明媚而燦爛。蕭然陽光，帥氣，聰明；茹藍安靜，文雅，滿腹文采。任誰都確信，他們必定會走入婚姻，然後相伴一生——當真是一生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那天蕭然的離去，從此改變了這夢幻般美麗的童話。

那天之後，茹藍離開了這個江南小鎮，原本是念大學的年歲，她卻孤自一人來到北方的山村教學，的確是窮鄉僻壤的地方，在那裏，她漸漸忘記過去。她想，她需要有新的生活，忘記那個少年。直到很多年過去了，她從未懂世事的小女孩成長到一個為生計愁眉的女子，生活繁蕪叢雜，她才開始釋懷，認為那多年之前的，當真不過是一場意外。

可是當昔日曾教過的一個女孩拿着城裏親戚帶來的西湖龍井給她時，被她封閉的記憶大門豁然洞開，過去發生的事情接踵而至地向她襲來，沒有絲毫預兆。曾經，有那麼一個少年，時常幫她去很遠的地方買她喜歡的茶葉，沒有絲毫的怨言，回來的時候，衝着她笑，笑容乾淨而温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閃耀着陽光的色澤。這個場景，像電影鏡頭一樣被延長，定格，最終出現的，是如那日的殘陽一般的，一片殷紅，從地平線盡頭蔓延過來，湮沒了所有。

蕭然是出車禍的。在那條以往走過無數遍的巷子口，他似在想着什麼，神清專注地看着手裏的茶葉，絲毫沒有注意到失去剎車控制的巨大卡車正迎面向他撞來，沒有任何前奏，如同所有爛俗橋段中的場景，少年的身體飛出七八米後，連痛苦的呼喊都來不及反應，便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跡象。時間像靜止了一樣，只有地上的血，漸漸蔓延開來……

如果當時這個場景是黑白，那一片血色，便宛如地獄招魂的花，越開越大，在茹藍的眼裏化成整個世界。她永遠記得，少年出現在她眼前的樣子：安詳地緊閉着雙眼，彷彿睡着一般，臉色蒼白至極，與身上的白衫，宛若一體，殷紅的血，將這一切染透，漸漸變成幽暗的深紫……然後，她在那個沉睡的少年面前，轟然倒下。

葬禮在蕭然父母的悲嚎中結束，茹藍的`父母也在低低啜泣。然而，直到葬禮結束，茹藍也沒有出現。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家裏，等待父母的，只是一張橘色的便籤：我走了，你們多保重。至此，再未露面。但每逢過節，茹藍都會打電話回家，幾聲簡短的問候之後便掛了電話，她從不告訴他們她在哪裏。葬禮的那天，茹藍意外地穿了一身紅色——那是她生日的時候蕭然送給她的連衣裙，那個學畫的少年，過分偏執地喜歡紅色，他説，紅色，是最温暖的顏色，像熱血一般。

茹藍穿着這件連衣裙，火紅的色澤映襯得她蒼白的臉頰多了一絲血色，像古時成親的女子，滿身吉祥。的確是像鮮血的顏色，就如同，那日少年出現在她眼前的那般，滿身血色。她感覺渾身冰冷，宛若冬日的寒冰，讓人連連發抖。她就這樣，遠離了這個江南小鎮，告別了一段錐心的記憶。

一晃五年過去，這五年裏，茹藍再沒有碰茶。所以她看着為她泡好了茶正殷切等待着她讚賞的女學生時，胸腔裏那柔軟的地方猛烈地抽痛起來。她低下頭去，龍井的清香頓時在鼻尖化開，她的眼淚低落到茶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隱忍了五年的淚水，終於在此刻爆發，眼淚來的越發洶湧。

這年春節，她辭了鄉村的教師工作，預備回家。那些窮苦的學生排隊與她告別，揮手的時候，她像是告別了一個世紀。

五年的時光足以將一個少女蜕變成一個女子，父母見到她時喜極而泣，幾乎不能認出這就是自己的女子。她變得更加清瘦且成熟，眼角已然有風霜洗滌的痕跡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居然沒有因為長久無人居住而散發出黴味，想來是父母經常打掃的緣故。想到這裏，她心中一暖。那箱包放到牆邊，寫字枱上忽的飄下一張紙片來，悠悠地落在了牆角，暖黃色的細紋底子，上面的字跡清晰依舊——永和茶館。

茹藍將它貼在胸前，這一片暖色，經歷過歲月的洗禮，温暖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