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單元作文 >高中第三冊作文 >

我那遙遠的孫家垸散文

我那遙遠的孫家垸散文

那時,很多個星期天的下午,大人們在下田之前都會將小孩摁在牀上午睡。午睡,對大人來講,那是一種強制性的保護措施,可以省去他們對孩子溺水的擔憂。可是對孩子來説,還有什麼懲罰比這更叫人難受的呢?反特片中敵人的老虎凳辣椒水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我那遙遠的孫家垸散文

無論如何,我是閉不緊眼睛的。等父親母親的腳步聲遠去了,我便撐開一雙小眼睛望着南牆上機槍眼似的窗口,然後支楞起一對招風耳,開始等待那些歌唱一般的吆喝聲響起。

“鏟磨子囉……鏟磨子囉……”

來了來了,近了近了。那歌唱一般的吆喝聲從窗口飄進來,和着縷縷陽光,在牆壁上屋頂上着閃耀着跳躍着,於是,少年的心房便與他家低矮的土坯房一下子都敞亮了起來,喧騰起來……

這些手藝人的吆喝,於我,從來都不是一種叫喚,一種討擾。他們那空靈高遠的調門,他們那迤邐曲折的拖腔,於我,簡直就是一支支走着的歌。

鏟磨佬是一個黑皮大漢,貌雖粗獷,磨雖笨重,人卻甚是温和,手上的活路亦甚是精細。

那時候,在村子裏擁有一副磨子的人家是要被人無限巴結和仰視的。試想,全村幾十户人家,經年累月都要上你家來熬糖、打豆腐,磨小麥粉、磨糯米粉,你能不受尊待麼?

我家就有一副祖傳的磨子。

磨子是石頭做的,水滴石也穿,何況我家的磨子少有停止旋轉的時候。自然,磨子的牙口要經常洗換。不然,磨子磨不碎豆子和米粒,推磨的人也推不動磨子了,即便是鬼也推不了磨。所謂洗磨,就是請鏟磨佬來鏟磨子。磨子有上下兩塊,上面的是磨蓋,下面的是磨盤。磨蓋上剷出來的是磨齒,磨盤上剷出來的是磨槽。好的磨齒要鋒而不利,好的磨槽要圓而不潤。磨蓋與磨盤必須做到外形渾圓而周正,齒盤差互而吻合。

關於民間手藝人,有“九佬十八匠”之説。“九佬”指“站三佬”——趕仗佬、打榨佬、彈花佬;“坐三佬”——鏟磨佬、補鍋佬、閹豬佬;“勾腰三佬”——渡船佬、殺豬佬、打掛佬。“十八匠”則指“金銀銅鐵錫,木瓦窯石漆;雕畫彈染篾;外帶毛箍皮”。

在這“九佬十八匠”之中,唯有鏟磨佬有飲食上的特殊要求,那就是東家必須給他吃雞蛋。我至今不知道鏟磨佬要吃雞蛋有何説頭。我只知道,要吃雞蛋的鏟磨佬給我們家帶來了生活不能承受之重。

那年月,各家各户的日常開銷全都指望着“雞屁股銀行”,一枚雞蛋對於我們家來説,不啻於一錠銀子。這鏟磨佬每次來我家鏟磨,都要先吃蛋後開工,不吃蛋不開工。他一張口就要吃掉四枚蛋!——要知道,雖然貴為家裏的獨苗,但是不逢年不過節的,我是連想不要想!

説來也怪,這鏟磨的黑皮大漢吃完雞蛋之後,他的黑臉便開始泛起紅光,那無神的眼睛也像被撥過捻子的桐油燈有了光亮。

“鏟磨子囉……”他衝着圍觀的小孩吊一聲嗓子,然後誇張地打完一個雞蛋嗝,便左手磨蓋,右手磨盤,蹬蹬蹬,從我家堂屋裏將一副沉沉的磨子拎了出來,拎到門外的那棵歪脖子柳樹下。

開工了,他便不再言語,只是勾着葫蘆瓢似的腦袋,一鏨子一鏨子地輕鑿慢挑。

這個時候,也就是我們小夥伴遊戲開鑼的時候了。

我們七八個小夥伴手拉着手圍成一圈,將鏟磨佬團團圍在中央。我們一邊跳着自創的趕雞舞,一邊衝着鏟磨佬反反覆覆地唱:

鏟磨佬,吃雞蛋,

把我的磨子瞎剷剷。

鏟磨佬,吃雞蛋,

把我的磨子鏟稀爛。

……

此時的鏟磨佬,任憑我們怎麼吵擾他,他既不樂,也不惱,連頭不抬一下,只是一門心思鼓搗着磨子。直到大功告成,他才摸一把臉上的汗水,直起腰來。

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遊戲收鑼的時候。我們呼啦一下鬆開手,給他讓開一條道。

“鏟磨子囉……鏟磨子囉……”

等着他的吆喝聲起,背影慢慢悠悠的遠去,夥伴們這才悻悻地四下裏散去。

現在仔細想來,無論是黑皮大漢,還是猴瘦的'老兒,幾乎所有手藝人都是這樣,擁有一顆温吞吞的魂靈。

我還依稀記得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穿着一件灰色的老頭衫,肩膀上搭着一條抹布似的辨不出顏色的毛巾。但他的手中卻長着一株色澤鮮豔的樹——插滿糖葫蘆的草把簡直就像一株結滿果子的山楂樹。這老兒與鏟磨佬所不同的是,他去去來來,從不吆喝。有小孩跑過來要買一支,他才拖長了聲音應一句:“好嘞——”

賣豆腐的阿婆,踩了三輪車來。車的輪軸之間發出打擊樂一般的聲響:“況且況且,況且況且……”而她自己卻一聲不吭,擎着一柄木勺,只是時不時敲一下木桶:“梆!梆!梆!”清脆而富有節奏感。眾人便知,這就是賣豆腐的來了。偶有村人急吼吼地催促阿婆快點快點,阿婆依舊要緊不慢,用被日子淘洗過的細聲悠悠地説:“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然而,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如歌的吆喝聲,那些讓孩子們聽了心跳加速的吆喝聲,那些穿透了生活本真的或温潤或綿長或清脆或酥甜的吆喝聲,消失了,從我們的村頭消失了,如同屋檐溝裏下滴的雨水,一滴一滴掉進了土裏,掉進了歲月的溝渠裏,再也尋它不着。

“菱角菱角,西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蒸的……”

“發糕發糕,不吃長包……”

“活烏龜換洋火針線啊……”

……

我怎麼也忘不了最後一次見到那個鏟磨佬的情景。

那天,他給我家鏟完磨子後,沒有像以前那樣續一句“鏟磨子囉”,而是自説自話地歎了口氣:“收手了,收手了。”我母親問他什麼收手了,他説,現如今還有幾家要鏟磨子的喲,這豆漿機呀絞肉機呀電磨子呀,什麼都有買的了啊……説完,他將他的工具褡褳往肩頭一搭,然後回過頭來衝着我笑笑:“你小子再也不用擔心你家的磨子鏟稀爛了喲。”然後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村子的盡頭,消逝在夕陽的餘暉裏。

現如今,隨着鏟磨佬背影的離去,村子的另一頭開來了貨車,開來了客車,開來了橋車,開來了車輪滾滾,開來了濃煙滾滾。

從此,在這被時光置換了風景的日子裏,那些如歌的吆喝聲,那些如歌的讓孩子們聽了心跳加速的吆喝聲,那些如歌的讓孩子們聽了心跳加速的穿透了生活本真的或温潤或綿長或清脆或酥甜的吆喝聲,只能盪漾在我少年失落的夢裏了——

“鏟磨子囉……鏟磨子囉……”

標籤: 遙遠 散文 孫家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danyuanzuowen/gaosance/vg42q3.html
專題